段华专栏 | 洪雪飞：阿庆嫂真是不寻常

文章发布于：2022-05-21 11:07:26

段华

段华，男，湖南省华容县人。国家一级作家、二级教授。

洪雪飞：阿庆嫂真是不寻常

车过克拉玛依，耳边萦绕的是吕文科的歌声，心里想的却是《沙家浜》中的阿庆嫂。

对于阿庆嫂的扮演者洪雪飞和成千上万的“洪粉”来说，1994年9月14日这天的日历是黑色的。怎么这么巧？时空交叉点正好是整整24年后的克拉玛依？准噶尔盆地的绿色生命似乎都想起了那场不该发生的车祸，戈壁滩上的颤颤巍巍的红柳、芨芨草、骆驼刺，还有伸出虬枝捧出斑斓的胡杨似乎也在侧耳倾听“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的人间绝响。就连被繁忙的掘井机和油井边上的铁塔所包围的魔鬼城，也似乎收敛了往昔的狰狞，静静地作沉思状，风沙也温柔了起来。

至于那一天那一台十分疲惫的面包车和一名万分疲惫的司机所酿造的弥天大祸，且按下不表。

看洪雪飞和谭元寿主演的现代京剧《沙家浜》，是在银幕和荧屏上，时间是上世纪70年代初我当知青干农活的日子，地点是我所在的华容县南山公社建华大队的大队部操坪上。两根杉木拉起一块银幕就架场，一场电影就是一次农民兄弟的文化盛宴，就是足以支撑两个月的精神食粮。记得当年放《沙家浜》，我每天晚饭一吃丢掉筷子就赶路，追着放映队看遍了邻近几个村。生产队长问我《沙家浜》中最喜欢谁，我嘴上说是郭建光，心里想的当然是迷倒成千上万观众的春来茶馆老板娘阿庆嫂。而这种“口是心非”的小小心机，正是本人观看《沙家浜》后“活学活用”的小小成果。

《沙家浜》剧照

阿庆嫂的真实身份是党的地下联络员，而春来茶馆则是地下联络站。含著名作家汪曾祺杨毓珉在内的编剧团队，死死扭住阿庆嫂这一特殊身份，尽情渲染、放大这个特定人物的忠诚、机智、泼辣和神秘，使其在当时的所谓样板戏里女英雄中独树一帜，鹤立鸡群。不是吗？《海港》中的方海英，《龙江颂》中的江水英，固然高大完美，但就其走进观众心灵的深度和温度而言，能与阿庆嫂相提并论吗？洪雪飞精准把握人物身份与性格特征，将一个美丽聪慧、精明干练的阿庆嫂演得出神入化，光彩照人。尤其在《智斗》一场，她那双机警的眼睛波光流盼，得体的身段摇曳多姿，优美的唱腔抑扬顿挫淋漓酣畅。她以强大的定力挥洒有度地把控偌大的舞台，游刃有余地左右着胡传奎和刁德一。“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中国式的智慧尽显其中，地下工作者的魅力诗意张扬。她那句“人一走，茶就凉”，跌宕起伏的旋律尽情描述人生况味，渲染世态炎凉，洪雪飞的吟唱从容淡定，其节奏和韵律似九曲回肠，一咏九叹，然后一句“有什么周详不周详”，紧急煞车，斩钉截铁，完成了与刁德一斗智斗勇的精彩逆袭。

洪雪飞作为现实版的阿庆嫂，成为几代观众的青春偶像绝非夸张。

据介绍，洪雪飞祖籍安徽歙县，从小在杭州长大，做茶商的父亲不辞而别后，洪雪飞和母亲相依为命，从小养成坚韧顽强、精明炼达的性情与能力。18岁时考入北方昆曲剧院高级培训班。毫无基本功底，唯有笨鸟先飞，凭着多于同学数倍的刻苦努力，洪雪飞硬是成为北昆当家花旦李淑君的唯一接班人。

“文革”前夕，北方昆曲剧院一批青年演员调入北京京剧团，这一调，调来了洪雪飞的惊天一跃！《沙家浜》剧组原定阿庆嫂饰者赵燕侠因“文革”而遭受迫害，洪雪飞试着顶了一场，竟赢得满堂喝采。当然，作为京剧名旦的赵燕侠饰演的阿庆嫂超凡脱俗，但洪雪飞具有年纪轻颜值高气质佳身段美音域宽等诸多优势，加之她的DNA中特有的江南水乡女子的如梦雅韵似水柔情，和她特殊成长经历中所涵养和孕育出的机警敏捷，使她和角色水乳交融融为一体，似乎剧本中的阿庆嫂就是为她量身定做，舍我其谁！不是吗？胡传奎问：“阿庆呢？”阿庆嫂答：“走了，有人看见他在上海跑单帮了”。洪雪飞演到这里，自然会想到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茶商父亲。角色和自己如此亲近，加上她刻苦研习千锤百炼，一个智慧美丽撩目走心的阿庆嫂，就这样成为几代观众心中常开的鲜花，永恒的珍忆。

正因为对阿庆嫂这个丰满动人的艺术形象无限敬仰，使本人无端心生奢念：要是能与洪雪飞见上一面，看看她的舞台演出，一个字——那就值了！

正如马云所说，“理想万一实现了呢？”是的，这不是梦，是现实。当洪雪飞雍容华贵且艳丽洒脱地出现在舞台上，我咬过我的手指，痛！痛过之后是精神上获得极大满足的快感。此时我才终于理解“痛快”一词的内涵。

那是1981冬天，我奉命进京观摩学习，那晚看的是北方昆曲剧院新创剧目《共和之剑》，此剧男一号是蔡锷将军，女一号自然是一代名妓小凤仙。小凤仙并非“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她虽身陷青楼，却志在报国，与蔡锷肝胆相照，两情相绻，以柔弱身躯掩护将军虎口脱险，促其东山再起，护国反袁终获成功。

《共和之剑》剧照

小凤仙的饰演者，正是洪雪飞。

作为重返北方昆曲剧院的台柱子，洪雪飞演小凤仙当然非君莫属。小凤仙父母在军阀混战兵荒马乱年代曾寄寓湖南湘潭，蔡锷将军乃湖南宝庆人氏，台下的观众席呢，至少有两位湖南人——吾与吾师吴傲君先生。

“看到活的阿庆嫂了，漂亮！傲君老师，你说，是不是比电影里面更漂亮？”

坐在一旁的吴傲君先生只顾阅尽舞台春色，因为此刻的小凤仙正在台上花枝乱颤，闪辗腾挪地表演剑舞。只见那一柄青霜上下翻飞，万缕寒光在大厅游走流泻，今人眼花瞭乱，心花怒放。一舞终了，小凤仙一拭香汗，朝着凤流倜傥英气勃勃的蔡将军暗送秋波，美目盼兮。进入最佳审美状态的傲君先生哪里还有精力作表态性的回答？再说，学生提的问题颇有几分俗气，如随口回答有损师道尊严，于是老师选择了沉默。

冯雪飞所饰《共和之剑》中的小凤仙，与《沙家浜》中的阿庆嫂身份截然不同，性格迥然有异，她奉献给观众的小凤仙七分美艳裹三分妖艳，九分风雅挟一分风骚，剑胆琴心，侠骨柔肠。看似波澜不惊，胸藏万千丘壑。昆曲以唱功见长，洪雪飞以怀着对600年昆曲虔诚敬畏，用心灵吐字行腔，展示戏曲活化石的委婉深沉、典雅细腻、温婉文静时，如清清泉水出幽谷，慷慨激昂时，如滚滚涛声走大江，让作为百戏之祖的古老剧种的传统韵味与时代精神熔于一炉，让最中国最东方的声音余音绕梁，穿云裂石。

汽车在准噶尔盘地的浩瀚和雄浑中穿行，生产建设兵团以军人的坚强和农民的坚韧，塑造了窗外连天接地的庄稼，哈密瓜成串成堆地诱惑着我们的味蕾，玉米地和向日葵将深绿和金黄绘成秋色铺向天际。驾驶员恰到好处地放开了音乐，“新疆是个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溶化灌农庄……”刀郎苍凉高亢的歌声，把我的思绪从昆曲的高雅优美拉到了北疆的辽阔壮美。

克拉玛依

汽车裹着秋色，驶入一片繁华市区，善解人意的驾驶员，选择了穿城而过，让我们近距离感受克拉玛依的魅力与活力。宽阔坦荡的大道从高楼的峡谷中铺向前方，街道绿树成荫，人行道上有如各族服饰的流动展览，七彩缤纷，令人赏心悦目。

车行出城处，突然车身一个趔趄，把我平静的思绪顿时拉得绷紧，随即，思绪像放像机嗖嗖有声地快速倒带，一倒就是整整24年。

1994年的今天，凌晨零点，七辆载着从北京飞往新疆的艺术家，从乌鲁木齐机场出发奔赴克拉玛依。洪雪飞作为应邀演出的艺术家之一，被安排在第三辆面包车上。这辆车的司机刚从伊宁赶回克拉玛依，又马不停蹄赴乌鲁木齐接机，当天下午本应在招待所休息，他却过一把扑克瘾后又去逛街，接机后一路上半睡半醒，车子载着一位曾经堪称时代经典塑造者的艺术家，梦游般地游弋在夜色中的大戈壁，终于，随着一串惨烈的巨响，面包车坠入数米路基下的深坑，那一腔行云流水响遏行云的昆曲竟然在此时此地嘎然而止，天妒英才的悲剧，成为洪雪飞毫无心理准备的告别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