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华专栏 | 右座的观众叫王昆

37年过去，弹指还不到一挥间！

那是1981年，我有幸进入中国戏剧界最高学府中央戏剧学院的戏剧文学系进修，该院该系简称有点绕——“中戏戏文系”，同班的有盛和煜、冯柏铭、曹宪成、张灵芝、黄士元等戏剧湘军翘楚。

那天晚上见王昆，纯属偶然。

本人从小酷爱看戏，中戏的教授祝肇年说看戏是审美，于是我经常独自溜出校园到处找地儿审美，这天晚上我一找找到大栅栏一家剧院，海报上写着天津曲艺团专场。天津是中国相声之都，马三立常宝华等相声大师都是天津的，而我又是既爱看相声又学写相声的相声迷。今日有缘遇上天津曲艺团，好比木匠学徒见了鲁班，更似饿虎遇见肥羊，当然是饱餐一顿！

走进售票窗才看清告示：“最后一场票已售完”。

审美的热情遭遇一瓢冷水，但希望的火苗倏地一窜，去后台，找他们团长去！

 “请问哪位是团长！”

 “你有什么事吗？”

 “您是常老师！我在电视中见过您和您的《帽子工厂》。”

 “是我，常宝华。我很忙，小伙子有什么事快说。”常宝华高高瘦瘦，清清爽爽，炯炯双目直视我这个冒闯军帐的楞头青。

“我想看演出，但是没有票。”

“哎呀，你来晚了。”

“是的，我来晚了一步。”

“不是一步，是一天。我们的团演出买不到当日票的。”

“还有机动票吗？”

“对不起，没有。”

“我是湖南来的，您看看我的会员证，我也是搞曲艺的。”

“哟，段华，是同行！你是说相声的？”

“写相声的。”

“那就是相声小段啰！”常宝华沉吟有倾，温和地说，“票倒是有两张，是留给王昆的。”

“王昆？就那演喜儿的王昆？”

“对，就是她。”

“那就算了。”我想王昆来了我是不是该悄悄地离开。

“小段，你别急，坐在这里一动也别动，除了抓痒。”说完，常宝华风风火火走出去了。

五分钟后，常宝华将一张三排的票递给我。

“给您钱！”

“不要钱，下次去湖南你记得请我喝酒。”说后又风风火火奔忙去了。

我心头一热，为自己赋诗一首：“天凉好个秋，馅饼扎了头，人在世上走，全靠脸皮厚！”

走进剧场刚对号坐定，见右座空着。这时场灯暗了下来，三声预告演出开始的电铃响起。突然，右座坐上了一位观众，一个瘦长的身影陪着她来的。

灯亮了，这位观众虽衣着朴素得像一名街道女干部，但气质优雅，面容和善，是王昆！我眼睛一亮，差点叫出声来。

常宝华压低声音说：“王老师，我走了，这位是小段，湖南的，他陪您看节目。”

王昆和蔼地对我一笑：“你好！湖南，好地方！”

“对，您在大型音舞史诗《东方红》中演唱的《农友歌》，就是我们湖南民歌。”

“对对对，还有《浏阳河》，还有《洞庭鱼米乡》，很美。”少顷又说：“小段，别叫我的名字，干扰演出就不好了。”王昆的声音和歌声一样悦耳动听，即使是压低了八度。

“哦，难怪您要在场灯关了才入座。我跟您换个座位吧？您那边稍偏了点。”

“别别别，我这很好！你从湖南来一趟不容易，该坐中间。”

演出开始了，王昆目不转睛观看演出，当看到台上常宝华和常贵田的相声时，和全场观众一样乐不可支，不同的是她虽然开怀大笑仍保持大艺术家应有的庄重，微显丰腴而雍容的身段，依然是那么毕挺，显然压低了的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绽放出内心的欢愉。

“您也爱看相声！”我忍不住问。

“对！相声与声乐都有一个‘声’字，是亲戚嘛，我今天是走亲戚来了！”王昆的幽默带着几分优雅。

是的，艺术是相通的，水墨丹青里有旋律，音乐里有线条，雕塑是无声的诗，戏剧是流动的雕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类艺术形式都互派卧底，不少有生命的艺术作品都是兼收并蓄而终成大器。

接下来的场面，更印证了上述观念。

骆玉笙的京韵大鼓《剑阁闻铃》刚被报幕员报出，掌声即如春潮暴涨，同时响起的还有北京天桥大栅栏一带颇具历史感的此起彼落的叫好声。

演员还没登场呢，“好”从何而来？我正在纳闷，帷幕已徐徐拉开，鹤发童颜的骆玉笙气定神闲，不怒自威！

我的眼角余光瞟向王昆，只见她的身躯像一株被风吹着冠叶的桂花树，微微倾向舞台，似乎在向台上这位著名艺术家鞠躬致敬。

“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犹存妃子陵。 题壁有诗皆抱恨，入词无客不伤情。 万里西巡君请去，何劳雨夜叹闻铃……”骆玉笙金口一开，字正腔圆，67岁的老太太，27岁的精气神！声音时而穿云裂石，时而委婉深沉，那醇厚的京腔京韵似乎从悠悠大唐、巍巍秦岭穿越而来，在剧场绕梁翻飞，在观众心海卷起阵阵惊涛。

随着骆玉笙出神入化演出的推进，王昆的表情相应发生变化，肢体语言也愈加丰富，时而如跟随唐明皇在剑阁古道上策马而行，时而如侧耳倾听凄风苦雨中的悲催铃声；脸上更是风云变幻，时而为马嵬坡上杨贵妃一缕芳魂而落寞悲凉，时而为高力士的多行不义而愤慨不已。总之，此刻的王昆仿佛台上表演的不仅有骆玉笙，还有她自己。换言之，王昆已经将全部心智、情感都融入了《剑阁闻铃》，那种专注和投入，令人过目难忘！37年过去，仿佛还在昨天！

我又暗自庆幸，今晚一分钱没花，却看了两套节目，说得学术一点，体验了双倍的审美愉悦。

京韵大鼓最后一个鼓点，引爆了持续而忘情的掌声。王昆情不自禁站起身来，为骆玉笙鼓掌喝彩。观众们没有认出“隐姓埋名”的王昆，也许原因有二，一是她衣着朴素，举止低调，二是可能很少有人想到一位从延安出发的著名歌唱家，会来观赏被少数自命不凡的“明星”不怎么待见的曲艺节目。

但是她来了，她的丈夫，时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代部长周巍峙也许正在接待外宾，也许正在温馨的灯光下等待她夜归。这一对在艺术天国比翼齐飞的“老延安”，是千万观众心中的青春偶像。周巍峙将一名志愿军战士“雄赳赳，气昂昂”的小诗插上音乐的翅膀，这支回荡在上甘岭上，清川江畔的浩荡军歌，情绪激昂，节奏铿锵，胜过三千毛瑟，十万精兵！

回想当年王昆走进了曲艺剧场，也许原因有二，一是作为民歌天后，她的声乐艺术需要博采众长；二是作为东方歌舞团的创始者、艺术总监兼艺术委员会主任，她负有引领国家级艺术院团健康发展之使命，更需要拓展视野，以宽广豁达的胸襟揽艺坛风云入怀。就在第二年，王昆任东方歌舞团团长兼党委书记，该团高歌猛进，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王昆功不可没。    

一次巧遇，一生回味。我不能说受这些名家短暂的熏陶就如何快速进步健康成长乃至身价百倍功夫了得，但是我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美丽邂逅，没有受大师零距离的耳濡目染，平庸的我只会比现在更加平庸！

作者 | 段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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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岳阳日报特稿部